风沙里的冰与血：复盘《沙尘暴》

我没想到，在2025上半年(shàngbànnián)扎堆涌现的悬疑网剧中，于我而言最有后劲的反而是体量和(hé)声量都最小的《沙尘暴》。看完过(wánguò)了很久，西风漫卷、黄沙扑面的景象好像仍然能从屏幕里溢出来。 这个故事之所以值得在热播期结束之后仍然被拿出来复盘，首先就是因为故事的(de)完成度(wánchéngdù)在国产(guóchǎn)剧里值得记一笔：情节、主题、风格和人物四位一体，做到了难得的统一。 故事从2012年的(de)旧案重审(chóngshěn)开始。八年前，西北库鲁县的供热(gōngrè)站锅炉里掉出一具烧焦的尸体。这样的案子看起来不难破，因为具备作案条件的似乎只有三个工人：丁宝元，刘三成及其徒弟王良，后两位能互相提供不在场证明。嫌疑很快集中(jízhōng)到(dào)丁宝元身上，而他也迅速归案，在被按在地上的那一刻就认了故意杀人（误杀）的罪名，案子破得(dé)干脆利落，仿佛得来全不费工夫。 八年之后(zhīhòu)，被判了死缓的丁宝元在狱中翻案。此时，中国的法制观念也已经逐渐进阶到了“疑罪从无”。刑警罗英伟到泺车乡找到了当年办案的陈江河——在库鲁结案之后，他因为师父在意外中变成植物人而(ér)心怀愧疚，请辞调离(diàolí)。如今旧案的主犯翻了口供(kǒugòng)，当年的物证人证又明显缺失，陈江河当然(dāngrán)得重返旧地，配合调查。 沿着常规思路往前走，似乎接下来(lái)就应该是罗英伟用现代刑侦理念拨乱反正的过程，但《沙尘暴》却选择(xuǎnzé)了相反的方向。在库鲁，罗英伟的取证推理方式不失严谨却并不顺利，相反，陈江河长期浸淫(jìnyín)于库鲁的环境(huánjìng)，对当地熟人社会的人际关系、生态环境(shēngtàihuánjìng)熟稔于胸，他那些靠聊天来获取线索、通过观察(tōngguòguānchá)来揣摩行为逻辑的方法，常常显示出匪夷所思的实用性。 如是(shì)，几个回合之后，屏幕里(lǐ)的(de)罗英伟有点懵圈，屏幕外的我倒是看出了一点门道和新意：这部剧写的不仅是一宗离奇的案子，更是独特环境中(zhōng)自成体系的世态人心——从头到尾，案情与环境都紧密咬合，没有一处松劲。 这个环境特殊到什么(shénme)程度呢？风大，沙多，缺水，少人(rén)，“整个县城也像被(bèi)榨干的煤层，眼看(yǎnkàn)着被掏空了”。男性穷而粗粝，女性人人想逃离。在风沙的席卷中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(kěyǐ)呈现复杂精细的面貌，一切生存和行事的规则，都是简单粗暴的。由于人口不多，人与人之间彼此都认识，却又完全没有绕着弯子(zi)勾心斗角(gōuxīndòujiǎo)的氛围，连说谎都是直来直去——只要有人敢说就有人敢信。所以我们看到这部剧里很多人的行为逻辑都透着一股子奇特的、鲁莽的、“合理的不合理性”。 比方说，丁宝元为什么会一夜致富？因为那辆载满他所有(suǒyǒu)亲友的来县城参加(cānjiā)他婚礼的大巴与一辆大货车相撞，无(wú)人生还，他由此继承了这个(zhègè)家族的所有财产——这究竟是诡异而酷烈的因果律，还是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隐情？ 与之相对的，是丁宝元入狱之后，刘三成为什么很快就大张旗鼓地把徒弟王良收为义子(yìzi)，陈江河的师父(shīfù)又为什么一(yī)听到刘家“摆酒”（刘家长女刘盈盈的女儿出生的满月酒）两个字就感知到其中必有(bìyǒu)线索，冒着即将到来的沙尘暴也要(yào)去喝这顿酒？在这个终日灰蒙蒙的地方，一场酒席似乎就能聚齐所有的人头，订立某种共同默守的契约。 理解了这个特殊的(de)(de)场域，你就(jiù)能理解为什么(wèishénme)孙彩云会用三言两语就哄骗丁宝元认罪——她的目的是为了摆脱枯萎的婚姻(hūnyīn)，而他的目的则是为了保住孙腹中的“儿子”。这些执念看起来都很简单直白，不假斟酌，仿佛囫囵之间就定了生死，一言不合便能把牢底坐穿。看到三四集的样子，我就能清晰地感知，《沙尘暴》里的人物行为逻辑，换个环境就很难成立(chénglì)，但放在这里就能够达成诡异的自洽。 这样(zhèyàng)的风格很难不让我想起美剧《冰血暴》，尤其是它的第一季。 《冰血暴》的(de)大部分情节发生在“美国北大荒”明尼苏达州。那个窝囊了一辈子的中年男人究竟怎么会被职业杀手勾引进泥潭，成为一个冷血杀人犯？职业杀手又是出于什么动机(dòngjī)，要管这摊(zhètān)并(bìng)没有收益的闲事，并且让(ràng)这个麻烦像一瓶倒在白纸上的墨水，越化越开？电视剧并没有把这些原因(yuányīn)交代得很清楚——或者说，并没有把人物的行为逻辑设置得很容易解释。编导更(gèng)多地(dì)把力气花在氛围的铺陈和心理黑洞的开掘上。那些日常生活中缓慢的、足以让人窒息的琐碎，杀手一步步控制他人心理所(suǒ)激发的快感，在漫天风雪中层层堆积。末了，你可以说这个故事什么也没有说清楚，也可以说它讲述了一切。 这彻骨的寒意与惨淡(cǎndàn)的血痕，也在《沙尘暴》里若隐若现(ruòyǐnruòxiàn)。剧中的关键人物——刘(liú)三成的养女刘盈盈，在前面有多逆来顺受，到后面就有多杀伐决断。要(yào)注意的是，编剧在这里设置了一个颇有《冰血暴》风格的转折点： 刘盈盈的女儿多多罹患白血病，惟有通过骨髓配型才有可能拯救，她(tā)一遍遍地求她的弟弟刘大福也去配，却反复遭到拒绝。弟弟振振有词：没有血缘关系配成的几率能有多大？但姐姐无声的愤怒更让观众感同身受：为了弟弟在城里混成(hùnchéng)体面人，为了替(tì)他补上那个罪恶的黑洞(hēidòng)，她已经搭上了一生(yīshēng)的幸福(xìngfú)——他为什么，凭什么不能去尽一份心，哪怕只是做个姿态呢？ 这种看起来(kànqǐlái)几乎没有实际获益的执念，成了压(yā)垮刘盈盈心里那头骆驼的最后一根(yīgēn)稻草，也泯灭了她对弟弟的最后一点亲情和善(héshàn)念。在这个精神比环境更贫瘠的地方，女性被(bèi)压在生态链最底层，被理所当然地漠视与牺牲。无论是王良被拐卖发疯的母亲，还是将自己的身体(shēntǐ)押上人生赌盘却输得尸骨无存的程春，抑或是为了生存利益不择手段的孙彩云，都是隐藏在刘盈盈身上的不同面向，她们构成了一个(yígè)让人不胜凄怆的命运共同体。 精炼的(de)(de)体量（十二集），叙事风格上的坚持，使得整部《沙尘暴》的完整性令人印象深刻——这一点并不容易做到，我在同期的《黄雀》《棋士》和《借命而生》里都(dōu)能感受到的风格冲突或者逻辑(luójí)硬伤，在《沙尘暴》里出现的最少。就连全剧的隐喻空间也做到了精致、简洁而统一。孙彩云的红唇膏红大衣，几处居室墙上(qiángshàng)挂(guà)着的海的照片，都与周围的漫天黄沙构成了鲜明的反差。 剧中所有的(de)(de)“死法”，都与整个环境紧密相关。焚尸炉时隔八年出现的两具尸体互为因果，另四个人物的命运（作家、弟弟、王良的结局(jiéjú)，以及师傅的意外）则都以不同的方式湮灭于流沙坑。无论是在叙事(xùshì)(xùshì)上，还是画面上，这样的设计都很“冰血暴”，都是属于这个特殊场域的叙事语法。在这样的规定情境之下，剧中的大部分演员也被自然而然地带动出准确(zhǔnquè)的、令人信服的反应，尤其是扮演(bànyǎn)刘盈盈的张佳宁——剧本的人物弧光给得足够宽广，她(tā)在每一处起承转合都接得足够细腻，在不显山不露水之间就完成了角色的“黑化”过程。 从我的个人(gèrén)趣味出发，《沙尘暴》在强有力的情节内核和坚实的人物塑形之余，还有没有令人略感遗憾之处？有。如果(rúguǒ)在结局对王良的处理(chǔlǐ)更“黑色”一点，如果在拍摄手法更具有想象力一点，关键台词上处理得(dé)再狠一点准一点，反讽再强烈一点（比如关乔这个人物身上的那种奇特的喜剧性就(jiù)可以处理得更复杂(fùzá)更精致），那么，接近甚至超越《冰血暴》，就具有切切实实的可能。